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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话颇有生要见人、死要见尸的意味。元平却听出些别的意味,什么叫“里头真是她”?难不成生死之事还有假?
掘坟的活计不轻松。元平教铲柄磨得手心火辣辣的,间或又得停下张望,防着啃惯了死人骨头的野犬山猫把他们也袭了,冬月的夜风又冷得透骨,一晌累出了汗,被风吹冷,寒到骨头缝里,一时苦不堪言。
元羲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他平日里执笔温书的大家公子,连研墨这种活计都是僮仆干的,何曾做过这样掘土的体力活?不多时便气喘吁吁,满头的汗意。
他却不停歇,只草草擦了汗,继续埋头一铲一铲地挖。
半个来时辰,终于掘出了一副薄棺木。
元平这时又觉出一点子寒恐来,想到无论生前恁般惹人喜爱,死后总是枯腐焦尸一具,又隔了大半年,该烂的早也烂完了。听说更有一棺的尸水,那情景,岂不要把自己吓疯了去?
正不知如何开棺,他家四郎却头先踩下去,迎着臭腐瘀滞的气息,拿了锤去砸那棺板。
元平大惊,“四郎,到底冒犯……”
“她不该只睡进这样差的棺里!”元羲一锤砸下,连说话也发了狠,似不忿,又极为不甘,“我便要带了她回去,若不埋进我家祖坟,我便也毁弃自身,与她作伴!”
元平瞧他丢了素日一贯的风雅,忽有些发怔,思想他前前后后的言语,甚是不搭调,一忽儿认定她没死,一忽儿认定她死了,不知为何,直教人不安。
棺钉俱被砸裂,里头再藏不住,轰轰然一股子尸腐味窜开。元平一个不慎,来不及掩鼻,被熏得连连干呕,半晌觑眼瞧元羲,见他捂了鼻,却呆愣愣半身在坑中,瞧里头光景,好似傻了一般。
他便过去觑了一眼,又差点没吐出来。
一年了,死人还能什么样,况又不是厚葬,更是烂得骨殖毕现,没一丝儿瞧得出是个人处。
元平努力回忆曾经应小娘子长得什么样儿,却只被湿腐气熏得头脑发胀,竟一根头发丝都想不起来。
捡拾骨殖的脏活,总不能教四郎亲自做。元平叹了声,认了命地钻进那尸气里,拿布裹了手,探进棺去,一根根拾骨殖。
他先将头骨捞起,搁在早已铺开的布裹上。
元羲终于动了身子,面色发白,却一语不发,将他捞出的头骨细细擦拭,从眼眶到齿间,毫无遗漏。
大黑天的,瞧这一个浊世佳公子,摸着个骷髅深情款款,元平只瞧了一眼便扭过头去,心里实在有些接受不了。
一会儿,又捞上来几根,却仍见他家四郎摸那骷髅,面色沉凝,一霎时他仿佛错看,瞧见元羲似乎笑了一下。
元平吓得手便一哆嗦,好悬把一根肋骨扔回去。再一看,没错,元羲就是在笑,且笑得愈发开怀,仿佛阴日里一刹破了冻云,千丈日光瞬息降下,点亮了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。
元平心中大叫苦也,陪他偷着掘坟已是大过,再教他家四郎失心疯在此,他元平干脆找根绳儿上吊算了,登时吓得骨殖也不捞了,三两步跳出坑,握住元羲的手,摇晃道:“四郎、四郎!人已去了,你莫要哀恸太甚!”
元羲这才回过神,眼中神采湛比耀日,发一声笑,“元平,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……哈哈哈哈……我就知道她没死!”
他不由分说,拉着元平的手,教他摸骷髅嘴里的牙,几乎要把他手按进齿间,力道大却不住哆嗦。
“你摸摸、你摸她的牙!”元羲连说话都在打颤,笑着笑着,却终流出泪来,“那尽头生着智牙呢!她哪有智牙!这不是她呀——”
元平也怔住,浑不顾了骷髅腐烂难闻,一颗颗摸去,好悬将一口牙尽数掰了,复又摸了两三遍,喘了口大气,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口,末了也笑起来,傻不愣登的样儿,比元羲还滑稽。
“是,是智牙。”他喃喃道,“这不是应小娘子,应小娘子没死,她没死。”
夜探荒山之事自然瞒不住人。
多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,元平便一抖手,“还能怎么的,四郎被好一通责骂,连我也挨了几板子呢。总之人又活不过来,只得好好儿再发葬了呗。”
到底应家事尘埃已定,元羲又是个才及冠的少年人,少年人痴情些,总归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,反一时被传为美谈,道那元家四郎重情重义。
十日转瞬即逝。
元平外头办完事,回到家中,先回禀主母,道公中先支了二百五十贯钱,为四郎添置了一方端溪蓬莱砚,费去二百三十六贯,余一十四贯,还入公中。
主母又提点几句,教看住了郎君,莫任他由神伤入玄老之学,荒废了诗书云云。
元平一一应下,踟蹰道:“这话本不当我讲。只我见着四郎镇日郁郁,心里头也难受着,故拼得再教打几棍也得讲。家中禁足太过,好好儿的一个郎君,竟捆了庭院里大半年,如何能遣得了怀?如今那头骨殖也收了,事也了了,不若就打发四郎出门远游,登高临水;但看得另一方天地,对前事慢慢地也就淡了。”
主母叹道:“你却有几分道理,这是我不曾思虑到的。你便去问问四郎如何,他若有遣怀之心,我这做母亲的怎会拦他。”
元平便退下,来至元羲庭院,遣出僮仆女使,把两三重门一关,急急地入内,“郎君,问明了!”
元羲早候他多时。元平便一一将探听所得、所谋计议一一说来。
他专挑着个狱吏,日日酒菜钱财地套近乎,又兼以威势相吓,终得了那狱吏三言两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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