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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要帮那天我们一起见过的女装的男生收拾他的衣服,”谈意惟费力地,艰难地喊出这些话,但喉咙已经干涩到发不出什么响亮的声音,一种自毁的冲动涌上大脑,他不想再遮掩什么,本来孟流的个人爱好也不是什么可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,他闭着眼睛,脱力似的对阮钺说,“和我一起去首都的也是他,酒店房间里的裙子就是他的,现在你知道了,还要跟我一起上楼吗?”
阮钺定定地看着他,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异。
他沉默良久,然后慢慢地松开了紧紧拉着谈意惟的手。
宿管阿姨打电话向孟流的辅导员了解情况之后,辅导员同意谈意惟代替学校去帮孟流收拾遗物。
谈意惟扶着墙上楼,进了孟流的宿舍,一打开门,扑面而来的先是幽幽的香水味,是孟流常用的那一款,闻到这种熟悉的香味,再念及往日不可重现的时光,谈意惟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。
他一边默默地哭,一边打开衣柜,把里面五彩斑斓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,仔仔细细叠好,放进搬家打包用的纸箱子里,宿管阿姨为了避免日后可能的纠纷,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对着他录像。
孟流的裙子大多是很夸张的款式,多少带点闪亮亮的点缀,露肤度也高,主要是性感的风格。孟流说,小时候班里同学没少在他背后嘴贱,用的字眼难听,“二椅子”“骚浪贱”,但他一点不在乎,一直都我行我素,享受美丽。
真能一点不在乎吗?谈意惟不知道,他从柜子里又拿出一条裙子,发现是去年在社团招新时,第一次见到孟流他穿着的那一条,银色的,闪闪发光的,深v露背的款式,裙料上还残存一种独特的,渐渐已经变得稀薄暗淡的冷香。
谈意惟再也抑制不住,把脸埋进银色裙子里痛哭起来,不只是为了孟流,从某种程度上说,他和孟流应当是同病相怜的伙伴,虽然他不喜欢女装,也不喜欢夸张、招摇的装扮风格,但作为人群中的少数,他已经预感到,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,和孟流一直在直面抗争的东西,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两样。
最重要的是阮钺,是绝对无法接受同性恋爱的阮钺。谈意惟常常会想,自己作为“群居动物”,社会化程度其实是很弱很弱的,自童年开始,习惯于从身边的环境收到压倒性的负面反馈,为数不多的、稳定存在的正面支持几乎全部来自阮钺一个人,在上大学之前,他都一直无法和阮钺以外的整个社会建立深度的联系。
阮钺是如何看待他的,构成了他自我认知的80,阮钺对他好,他就高兴,阮钺要疏远他,他就伤心。那如果阮钺觉得他恶心呢?当自己对自己的认识有80都变成了强烈的嫌恶,他又该如何自处呢?
他不知道。
爱与惧的距离
谈意惟还记得,阮钺第一次撞见父亲和粉裙子男人苟合的那天,天气很好,4月的草薰风暖,蛋黄长长的狗毛打绺,垂在自己小臂上,很扎,很痒,让人有点难受。
在世上,存在很多黏的、脏的、性质不明的物质,眼前的一扇窄窗,窗里被翻红浪,窗外春光明媚,阮钺回转身体,伸手捂住谈意惟的眼睛,同时,也没有叫谈意惟看见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。
怎么可能没有怨恨,阮嵩原来是个假硬汉,真小人。为了祛除“阴性”的力量,阮钺经受过各种各样的“狼性教育”,冬天,被迫坚持用冷水洗澡,暑假,被送去砖窑打一个月黑工。在窑里搬砖,没有手套,不戴安全帽,一日十几个小时的徒手搬运,掌心常常翻皮破口,有些地方甚至血肉模糊地糜烂。谈意惟还曾经见过阮钺的绑腿沙袋,单只2kg,阮钺在念小学时,就要每天戴着它们跑步整整20圈。
所有的酷刑,被施加在一个孩子身上,正因为阮嵩本人是个见不了光的同性恋。
这种邪恶的基因,绝不能遗传给独生的儿子,阮嵩发誓要将儿子培育成典型的、真正的男人。培养“真正的男人”,除了体格的磨炼,还需施加精神的暴力,感情的淡漠是一种刚强的表现,温情脉脉则是令人鄙夷的软弱。一直以来接受这样教育的阮钺,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在卧房内的丑态时,心中所想的会是什么呢?
谈意惟在多年以后重新反刍起那个春天,知觉到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,他怎么能不理解阮钺呢?他怎么会不理解阮钺呢?阮钺没有什么错,只是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足以触发致命伤痛的信号,自己明明很清楚这一点,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受呢?
他把孟流的东西打包好,请宿管阿姨帮忙往自己的出租屋送,阿姨开出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,他把箱子搬上车斗,自己也爬上去,窝在一众方方正正的咖啡色纸箱之间,下巴搁在膝盖上,渐渐停止了哭泣。
孟流之死带来的悲痛、对阮钺的愧疚,还有强烈的,不知名的恐惧,所有情绪如疾风骤雨乍停,一颗心却像被投入某种静态的,有毒的液体里慢慢浸泡,波澜渐平,痛觉与恐慌却逐渐向更深处漫延。
回到出租屋,阮钺还没回来,谈意惟强撑着规整好所有纸箱,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。
他拿着自己的小尺寸行李箱,收了几件衣服、画笔、速写本、日记本,还有日常必需的几种药物,急急地出了门,打算在阮钺回来之前逃走,去垂河待一段时间。
垂河,是他的出生地,有着作为他生命之源的一条小河,是他与世界最初的连接,他不想留在出租屋面对阮钺,也不想回去谈新与何云的家,在想到“逃避”的时候,第一时间念及的竟然是那个暌违了十多年的小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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