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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这罪名不是您定的,是九重霄上的众仙一齐给臣定的。这莫须有之罪,恕臣不认。”
“你虽过分刚直,也应懂得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之理。众议纷纷,如今不可再让你供职天记府。”太上帝的神色忽而变得冷酷无边,像有一场大雪在他脸上骤降。“朕不会予你死罪,但需将你魂心封于荒渊,永不干紫宫之事。”
这话宛若一枚巨石,沉沉砸在心头。大司命浑身一颤。
将魂心封于荒渊,那便意味着将魂神抛弃于常世之外。闻说那里是一片空白的世界,无天也无地,无生亦无死。那不似是一场流放,更像是无上的苦刑。
“不,不……”
枷架上的少年忽而像筛谷似的颤抖。他咬着唇,艳红的血珠在齿下冒出。他猛地瞪向太上帝,急促地喘息,“陛下,臣从未犯过,您不应如此!”
烛芯突然荜拨一响,像有弦猝然断裂。高大的男人前迈一步,像厚重的乌云飘近。他将三彩灯盘举高,火光映亮了那如巉岩般棱角分明的脸。
“朕将你放逐荒渊,是让你在那处休憩,无须再劳力伤心,已是仁至义尽,对你宽待。你从未犯过?不对,你早已犯下过错。”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厉。“看着朕的脸罢!你认出朕是谁了么?”
少年神官将目光投去,一刹间,他惊恐地睁大了眼。乌纱帽折之下,帝王的双目如蒙雪云,一片霜白。那瞳眸宛若一潭死水,映不出世上的任何一物。
太上帝目不能视,是位瞽者。
“您……你……”大司命瞠目结舌,他心里已隐隐想起一事。此时却见太上帝伸手缓缓松下前襟,指尖缠绕着宝术的符文,仿佛一把利刃般将胸膛剖开。
那胸膛里跳动着太上帝的魂心。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,摇摇曳曳,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。太上帝捧着自己的魂心,以瞽目静静地望着大司命。
“朕不是有意害你,不过是想教你静思片刻。”太上帝道,“去荒渊罢,这世上再无你需勾管的事了。”
大司命忽而似被霜打了一般,最后一点希望的焰苗自他眼中熄去。他垂下头,半晌,颤着唇道:
“谨遵钧命……臣认罪。”
——
九霄之上最难办的刺头伏罪了,星官们奔走相告,喜出望外。酒宴接连摆了几月,三十六殿里美酿飘香,谢恩的小仙踏破了法星官门槛,人人寒暄时皆喜庆地互道:
“大司命危在旦夕啦!”
太阳宫里,群仙办起华筵,管弦戚戚,艳歌飞飏。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呵呵大笑,举杯同众仙欢庆。他粗声喝道:“大司命呀大司命,只司得旁人的命,却丢了自个儿的命!”
金杯相撞,发出欢愉的响声。司隶星官尖嘴猴腮,笑声尖利,“太上帝要将他放逐到荒渊,那可是甚么也没有的荒芜之地,往昔有许多神仙入了去,竟没一个出得来!虽还活着,却也和死了一般,嘻嘻……”
“嗐,我还以为太上帝一直向着那厮,是与他有私呢,不想这回倒定罪定得干净利落。”內厨星官抹着油乎乎的脸,眯眼笑道,“大司命竟还被贬黜作妖……”
妖鬼至贱,在九重天上身躯会重如千钧,难以动弹。且天宫各处皆挂有驱邪五彩丝、彩绘镇邪面,妖鬼行于其中,便是如履刀山。教昔日睥睨众生的神明作了贱如尘沙的妖鬼,这无异于奇耻大辱。
一张张泛着红光的脸喜气洋溢地聚在一起。众星官举杯同乐,有星官喜道:
“十日后,囚车会自金光道上驶过,载大司命往荒渊。咱们一同去瞧瞧热闹,顺带给那小子唾上几口!”
天牢之中,掌囚忙得不可开交。太上帝吩咐在最后这十日里需宽待大司命,有甚么要求便尽力满足。神仙去了荒渊,那便是一去不返。天牢虽无断头饭,却也得尽力满足死囚临刑前所求。大司命只提了两个要求,一是请人去天记府架阁库里寻一本叫“易情”的天书簿子,说是想翻阅一番,追忆往昔,二是寻灵鬼官龙驹来与他坐弈,解解闷。
龙驹被人从云峰宫里寻了来。他背着枪槊,沉默地踏过幽暗的天牢石阶,行至重监里,却见有个形销骨立的少年倚着墙,裹着一条薄棉絮,缩着身,面前放着一只破棋枰,那是大司命。
大司命见了他,虚亏地一笑,“龙驹么?劳你前来了。”
狱吏开了锁,龙驹钻入牢间去,在大司命对面坐下。他看见薄棉絮血迹斑斑,大司命面色白如幽鬼,浑身在一刻不停地轻颤,仿佛在风里瑟瑟战栗的蒲苇。他已被堕为妖体,掌囚以降妖剑剖出他魂心。剧痛之中,他被放入刻着秽迹纹的妖躯。天牢中的刑具皆有神效,轻轻一碰便能教他皮开肉卷,他所受苦痛比先前更甚。
如今他被拷着雷击枣木手枷,腕缘被灼得焦黑,像抹了炭灰。龙驹问:“您寻卑职来,是为何事?”
大司命说,“也无要事,不过是临上刑场,想寻个人下棋,权且解闷罢了。”
“能为大司命大人排一时之忧,是龙驹一时之幸。”笑意在龙驹面上吝惜地浮现。
两人开始同往时一般下棋。大司命缩在薄棉絮里,像裹了一层面衣。墨发散乱地垂落,面庞上覆着疲惫的苍白,流露出几分可怜意味。龙驹执黑子,先落笙相位,轮到另一方走棋,大司命没伸手,却道:“替我落在时笙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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