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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年、早已与他体温相融的牡丹玉扣,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,竟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猩红!那红并非玉质本身的沁色,而是如同活物般,正从玉扣内部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诡异地向外渗染、晕开。那点花蕊处的沁色,更是红得妖异欲滴,仿佛饱吸了鲜血!
陈慕云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上脊背。他霍然停笔,抬起手腕,凑到眼前细看。
没错!不是错觉!玉扣温润的羊脂白玉底子上,正有丝丝缕缕、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红痕在蔓延,无声无息,却又清晰无比。那红,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,像是凝固的血丝正在玉中缓缓复苏、流淌。一股若有似无的、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腥甜气味,似乎也随着这诡异的血色,在沉水香的馥郁中隐隐透了出来。
他猛地攥紧了左手,指节因用力而白,玉扣硌着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书房里寂静无声,只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,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。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镇定功夫,在这一刻几乎溃不成军。他死死盯着那抹不断扩大的、妖异的红,仿佛看到某种被深深埋藏、早已遗忘的东西,正带着淋漓的血色,悄然浮出水面。
那抹猩红如同活物,在玉扣里无声地蔓延、扭动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感。陈慕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目光死死锁住玉扣边缘。一滴极其微小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液体,正从玉扣与皮肤接触的缝隙间,极其缓慢地渗出,沿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腕内侧,蜿蜒滑落。
嗒。
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,那滴血珠落在他面前摊开的、关于江南盐税的奏报上。上好的宣纸立刻贪婪地吸吮了它,晕开一个细小却刺眼的暗红圆点,像一只骤然睁开的、充满恶意的眼睛。
陈慕云浑身一震,仿佛被这滴血烫到。他猛地站起身,顾不得官袍被书案边角勾了一下,几乎是屏住呼吸,俯下身,眼睛死死追随着那滴血珠滑落的轨迹——它并非垂直滴落,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倾斜,方向,赫然指向书房西侧那面巨大的、镶嵌着紫檀木雕花博古架的书墙!
那面墙!陈慕云的瞳孔骤然收缩。这书房自他搬入尚书府邸便已存在,前任尚书张廷栋在此经营多年。他只知那面博古架厚重古拙,摆放着一些看似寻常的瓷器古玩,从未深究过它背后是否另有乾坤。玉扣的异变,这滴诡谲的血迹,难道……线索竟指向那里?
一股混杂着恐惧、惊疑和强烈不祥预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作为户部尚书,他深知府邸格局,更明白这种高门大宅往往暗藏玄机。他强作镇定,走到那面博古架前,屏息凝神,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开始一寸寸地摸索冰冷的紫檀木架身,指腹用力按压着每一处雕花的凹陷、每一道木纹的接缝。
时间在死寂中流逝。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。忽然,当他按压到博古架中部一个不起眼的、雕刻着夔龙纹的凸起时,指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“咔哒”机括声响!
紧接着,一阵沉闷的、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。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博古架,竟从中缓缓向两侧滑开,如同怪兽张开了巨口,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、向下的幽暗入口!一股更加浓烈、更加陈腐、混杂着尘土、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的阴风,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,扑面而来,呛得陈慕云几乎窒息!
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破肋骨。那洞口下方,是一段陡峭的石阶,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。玉扣上的血痕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竟微微烫,那诡异的红光在幽暗中一闪一闪。
陈慕云脸色惨白,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牡丹玉扣。此刻,那玉扣竟散出微弱的、不祥的暗红光芒,如同黑暗中的鬼火,一明一灭,仿佛在急切地催促着什么。玉扣中心那点花蕊处的沁色,更是红得如同烧红的烙铁,灼灼地烫着他的掌心。
他咬紧牙关,一股说不清是愤怒、是恐惧还是被欺骗的屈辱感在胸中翻腾。他不再犹豫,一把摘下旁边灯柱上的青铜鹤形烛台。烛火在阴风中剧烈摇曳,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。他一手紧握烛台,一手死死攥着那枚烫、渗血的玉扣,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,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。
石阶陡峭而湿滑,布满青苔。腐朽阴冷的气息浓得化不开,混杂着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陈旧血腥的甜腻味道,每一次呼吸都令人作呕。烛火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无形的阴风撕扯着,光线忽明忽灭,将他投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,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。
甬道并不长,却仿佛走了一生。石阶尽头,是一扇虚掩着的、沉重的铁门。门缝里,透出更加浓郁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。
陈慕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握着烛台的手心全是冷汗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!
“哐当——!”
铁门撞在石壁上,出震耳欲聋的回响。烛光猛地向前一扑,瞬间照亮了门后的景象。
饶是陈慕云宦海沉浮,见惯风浪,眼前的景象也足以让他魂飞魄散,血液瞬间冻结!
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,四壁空荡,冰冷彻骨。在石室的正中央,立着一件东西——那并非寻常的摆设,而是一把造型奇诡的乐器!琴身修长,弧度流畅,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、森森的白骨之色,表面布满细密流畅的天然纹路,竟似人的脊椎骨!琴颈细长,弦轴处雕琢成两个微微张开的、痛苦哀嚎的骷髅头形状。四根琴弦紧绷着,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。
而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是,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,被四根粗如儿臂、锈迹斑斑的冰冷铁链,死死地锁在这把白骨琵琶之上!铁链分别穿透了它的四肢,牢牢钉死在琵琶的琴头和琴身两侧。白狐的皮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,被干涸黑的血污和脓液黏连成绺,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。琵琶洁白的骨身上,溅满了星星点点、新旧叠加的暗褐色血斑!
似乎是铁门撞击的巨响惊动了它,那白狐极其艰难地、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。当烛光照亮它面目的刹那,陈慕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,踉跄着倒退一步,手中的烛台差点脱手掉落!
尽管皮毛污秽,尽管那双曾经灵动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布满血丝,黯淡无光,充满了刻骨的痛苦与绝望……但陈慕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!这眼神,这轮廓,这气息……与他十年前在凤阳山道上,用棉袍换下的那只白狐,何其相似!不!不仅仅是相似!几乎就是同一只!只是当年那哀怜求生的眼神,此刻已化为一片死寂的枯潭,倒映着烛火和他惨无人色的脸。
“呜…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游丝般的呜咽,从白狐干裂的唇边溢出。这声音瞬间击溃了陈慕云最后一丝侥幸。他浑身剧震,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惊骇、剧痛和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他,让他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胡…胡姑娘?!”陈慕云的声音干涩嘶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白狐的喉咙里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,它用尽全身力气,再次抬起头。那双布满血丝、浑浊不堪的琥珀色眼睛,死死地、死死地盯住陈慕云手中的烛光,更确切地说,是盯住他另一只手中紧握的那枚仍在幽幽散红光的牡丹玉扣!
它的目光,充满了无尽的悲凉、刻骨的怨毒,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、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背叛的绝望!
“嗬…嗬…”白狐的胸腔剧烈起伏,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细微的血沫,它死死盯着那枚妖异的玉扣,那玉扣上的红光似乎也随着它的注视而急促闪烁起来。
“十年了……陈大人……”一个极其嘶哑、破碎,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,断断续续地从白狐口中挤出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蚀骨的恨意,“好一个…步步高升…好一个…尚书大人!”
白狐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,狠狠刺入陈慕云的耳膜。那破碎嘶哑的控诉,每一个字都带着淋漓的血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恨意,将他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他脑中一片混乱,如同被狂风搅碎的乱麻。胡氏?白狐?琵琶?玉扣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
“你…你说什么?”陈慕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烛火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,将他和白狐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,如同群魔乱舞,“这琵琶…这玉扣…到底…”
“嗬嗬…”白狐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,夹杂着痛苦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讥讽,“看看你手里那宝贝吧!陈大人!看看它吸了什么,才让你…才让你青云直上,官运亨通!”
它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被铁链穿透的前肢,指向那森森白骨制成的琵琶:“认得这琵琶么?它的骨…是张廷栋那老贼亲生女儿的脊骨!那可怜的女子…被自己的亲爹活活剥皮抽筋…就为了制成这把能‘聚财升官’的邪器!”
“嗡——”陈慕云只觉得脑袋里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,眼前阵阵黑。前任尚书张廷栋!那个在朝堂上以老成持重、门生故旧遍布着称的老臣!他竟然…竟然用自己的女儿…制成了这把琵琶?!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。
“而我…”白狐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怨毒,它挣扎着,铁链出刺耳的刮擦声,琵琶骨身上溅起几点新的血花,“而我…胡玉娘!当年承你活命之恩,一心报偿!耗尽修为,为你改命!助你登科!甚至…甚至不惜以自身灵骨为引,融入这枚玉扣,化作‘文曲星辉’…护你心神,助你文思…只盼你做个好官,不负苍生!”
它死死盯着那枚在幽暗中红得妖异的玉扣,琥珀色的眼中流下两行混浊的血泪:“可我万万没想到…万万没想到!你陈慕云步步高升的脚下…踩的竟是我同族的尸骨!你官邸的基石…浸透的是我狐族的血!这玉扣…它哪里是什么‘文曲星辉’?它是吸髓啖魂的邪物!它吸的是我族被剥皮拆骨、炼魂熬魄时的滔天怨气!吸的是被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榨干的百姓的血泪!你每升迁一步,这玉扣便吸一分怨血!你官做得越大,它便红得越深!我当年渡给你的那点灵骨…早就在这十年污浊血腥的浸染下…成了怨毒的引子!将我死死困在这炼狱之中!日日承受这琵琶锁魂、怨气噬骨之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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