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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早听说丰山景色秀美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颜如舜抬目望着日光下的浮岚暖翠,眼中浮现出惊喜的笑意,直接席地而坐,坐在一株梧桐树下,双手枕着后脑,“依我之见,你们也别急着赶路,不然我们一旦到了目的地,把彭烈的尸体挖了出来,我们立刻就得进行下一步行动——”说到此处她当然将声音压得很低,“不能欣赏此地的秀丽风光,岂不遗憾?不如我们歇一会儿走一会儿,一边赏景一边上山。”
凌岁寒道:“我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,你倒一点也不着急。”
颜如舜道:“正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,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全部做完,那还急什么?上天给我们几十年的寿命,本就是要我们尽情感受这人间的美好,甭管是遇到什么事,都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,倘若遇到美酒不饮,遇到美景不赏,也未免太可惜了,”
谢缘觉闻言微微颌首,尽管她与她们不一样,上天并没有给她几十年的寿数,那她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生命,感受这人间的美好。
所以她完全赞同颜如舜的意见,道了一声“如此甚好”,举目四望,恰巧见一只蝴蝶绕着自己而飞,她情不自禁伸出手,或许是她的身上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清香,那蝴蝶并不惧怕于她,轻轻擦过她的手背,这才继续往前飞去,她又随着彩蝶而行,进了一片花丛,只觉目光到处皆是图画。
应该说,比她幼时看过的丰山图画更加美丽鲜活。
凌岁寒不言不语,则慢慢往一条清溪边走去,脑海中所思所想依然是年幼时与父母结伴上丰山踏青游玩的情景,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。
只可惜,往事如潺潺溪水不可追。
唯有尹若游还站在原地,神色微动,终是忍不住问道:“人间的美好……在你看来,这人间很美好吗?”
“当然。”颜如舜笑着点点头,任由山风吹动自己的衣襟,又放眼望向前方山坡的落英缤纷,“那些花儿不好看吗?那些鸟儿的叫声不好听吗?”
“山水景物,只不过是裹着这人间的一层皮,倘若撕开这层皮以后,再看这真正的人间,肮脏至极。”尹若游冷冷淡淡的语气里还有几分疑惑,完全是对颜如舜这个人的疑惑。
虽不了解颜如舜从前的经历,但尹若游昨晚独自回到自己房间,几乎一夜未睡,将颜凌谢三人都细细思索了一遍,尤其是颜如舜:从她对袁成豪的态度来看,她完全是将袁成豪当做了誓不两立的仇人,足以证明要么袁成豪在她少时抛弃过她,要么在她少时虐待过她,总而言之,她从前的生活也必定过得很糟糕,可为什么她还能说出“人间美好”这样的鬼话,又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还能如此洒脱?
唯一的例外,是昨日在善照寺,母亲认出她与袁成豪的关系,她突然有些失态。而除此之外,她大多数时候,总是如这山间春风一般从容,亦如这山间春风一般潇洒。
那是尹若游向往但永远做不到的从容潇洒。
此刻也是如此,颜如舜又露出了那种尹若游看不懂、更不能理解的明朗笑容:“纵然只是一层皮,那也是人间的一部分,何况……喏,你瞧那儿。”
尹若游顺着颜如舜的视线望去。
原来是一家数口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柳树下铺了一张宝相花纹毛毯,两个少女并肩坐在毛毯上,看她们相似的容貌应是同胞姐妹,正斗草为戏,那妹妹似乎赢了姐姐,欢喜得跳起来,姐姐也不恼,起身理了理妹妹额边凌乱的头发,然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,与妹妹一人一半分食。
“还有那儿。”
另一边,几个小贩正各自挑着担子贩卖饮食,山路自然比平路难走,肩上的担子重量又不轻,他们还得一边大声吆喝,向山中的游人们介绍他们所卖的东西,哪怕这些小贩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,也渐渐喘起粗气,其中一人抱怨自己忘记带上水囊,这会儿实在口渴得紧;另一人道自己箩筐里的橘子可以解渴,若不嫌弃就拿上两个;那人也不推辞,笑着接过橘子,又从自己的箩筐里拿了两个毕罗递给了对方。
“这样的人间不好吗?”
尹若游沉默有顷,不置可否,半晌勉强一笑,笑容仍带了一丝讽意:“你倒是眼尖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你也知道,我有两个身份。从前我是盗贼,虽然偷盗是大罪,但不可否认我的的确确曾是个盗贼。而现在——”颜如舜道说着稍稍一顿,又伸手往虚空一抓,这一次掌心里凭空出现的是一枝数朵金黄色的小花儿,“现在我以表演戏法谋生,做的事和从前完全不同,但一样需要极好的眼力。你果然很喜欢。”
最后一句话她转移了话题,令尹若游一怔:“什么?”
颜如舜笑道:“昨晚我就发现,我变戏法的时候,你看得很欢喜,对吗?其实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把戏,若你真的喜欢,待何时空闲,我再给你变一些新花样。”
尹若游立刻收起眼中的光彩,神情恢复冰冷,沉吟道:“你说,你如今以表演戏法谋生?”
颜如舜道:“是。这世上无论什么人要活命都得吃饭,吃饭就得付钱,我会的本事不多,又不喜欢偷不喜欢抢,当然只能以此为生。自来长安,我便找了一家酒楼与老板约定,我在楼里表演戏法,为他招揽客人,他包我吃住,再付我一点钱便好;直到前不久因为彭烈的事儿,我才跟那酒楼老板告了别。这事凌岁寒和谢缘觉都知道,不过当时你已离开了昙华馆。这些日子,我一直闲着没什么事做,等到荷包里的钱花光,到时候我还得想个法子谋生。”
尹若游道:“既如此,你一直给我表演戏法,却不要我付钱,你岂不是亏了吗?”
颜如舜道:“你不一样——”
“有何不一样?”尹若游蓦地打断她的话,乍听来似乎冷漠的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压制的怒气,“因为你觉得对我有亏欠,要给我补偿?我已和你说过,你要道歉,找我阿母去,此事与我无关。”
颜如舜想了一想,此刻她终于完全确定了尹若游生气的原因,扬了扬手中的金色花朵儿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花?”
尹若游不言。
“它叫迎春花。”颜如舜一只手握着花枝,起身往前走了几步,找了个颇为陡峭的绝不会有游人踩踏的山坡,将它给插进土里,“此花喜光,但不畏严寒,不择风土,枝条着地的部分极易生根,生命力最是顽强,我极爱它这一点。当然,除了迎春,这世上还有很多花儿都是如此,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依然能够绽放,它*们从来都不娇弱。”
“我得承认,最初对你改变态度,确实是因为令堂之事。我母亲生前常与我说,她很对不起令堂,嘱咐我今后若有机会要找到令堂,如果她还在……我一定得救她出来,再向她道歉。”颜如舜又道,“但你刚刚也说了,我眼睛可是很尖,眼力可是很好的,别人看不到的,我能看到。所以……令堂之事,或许算是一个引线,让我发现……这世上真正从地狱里开出的花儿究竟长什么模样……”
尹若游脸上的寒霜渐渐消融,垂着眼眸,不禁心底发涩,还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,欲说还休。
颜如舜插好那枝迎春花,后退两步,将它观察一阵,再次悠悠开口道:“我确实做错了事,你若是一直生我的气,不打算和我说话,本就在情理之中,反正……等杀了袁成豪,我再向令堂赔过罪之后,我们也该告别了。这会儿我说了许多,只是希望你知道,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,成百上千,不计其数,你,还有凌岁寒和谢缘觉……你们都是很特别的,不管以前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你,现如今我很喜欢你们,很喜欢你,是因为你值得。”
尹若游心猛地一跳,也猛地抬起头,目光紧紧盯住颜如舜,不知将她盯了多久,双眸闪动,才终于轻声道:“我阿母会不会原谅你,会不会原谅你母亲,那是她的事情,我不能替她做主。但我和你之间……其实你之前帮过我大忙,我们之间若真有什么恩怨也是说不清楚的,那就不必说了吧。”
颜如舜又一笑,如风乍起,万千树木的翠叶舒展,点点头。
两人谈话期间,谢缘觉还在欣赏丰山胜景,她身为长安人氏,活了二十年,人生第一次来到长安最有名的踏青胜地,对于此处的美景自然是怎么也看不够,便没有注意到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究竟说了些什么。待她追了会儿蝴蝶,闻了会儿花香,听了会儿鸟鸣,又坐在清溪边玩了会儿溪水,这才抬首一瞧,见凌岁寒依然独立溪边,低头看着溪中倒影,竟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,她的心弦却倏地动了一下,不由得思考起,之前因为诸事烦扰让她一直没来得及思考的一个问题:
——为什么最近几日凌岁寒总是对自己十分关心?
而细细思索,凌岁寒的突然转变,似乎还是在那天夜里她们吵过架之后。
那天夜里,她们除了吵架,到底还发生何事?谢缘觉不放过那晚的所有细节,苦思冥想半晌,一个念头霍地钻进她的脑袋里,她怔怔凝望凌岁寒许久,直到一阵大风夹着几片绿叶吹来,吹得凌岁寒的素白衣角登时在她眼前扬起,她的心却在这阵大风里沉下去。
——自己怎么忘了,凌岁寒还在服丧期间,那么她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还不到三年,如何可能是……
虽这样想着,谢缘觉仍不愿放弃任何一点微弱的希望,向她唤了一声:“凌岁寒。”
这个名字,这个在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新名字,在今日此刻传入白衣刀客之耳,犹如一支利箭刺中她的心口,脑海中父母的幻影如烟雾消失,让她不得不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抽离,愣了愣,道:“什么事?”
谢缘觉斟酌语句,不知从何开口,毕竟她不能直接询问,倘若对方与符离毫无关系,她要如何解释凌澄是谁?又要如何解释她怎会和“谋逆罪臣”的女儿相识?没奈何,她只能小心试探,在纠结间突然灵光一闪,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,压低声音:“我听说,昨日你在润王府,劫持了润王谢惟的女儿?他的女儿应该不止一个,你劫持的那位叫什么名字?”
自从隐约猜到谢缘觉的真实身份,凌岁寒如今在她面前比从前更为谨慎,摇首道:“我怎么可能知道亲王女儿的闺名?不过我听尹若游称呼她为永宁郡主。”
“永宁郡主?”谢缘觉纳闷道,“润王并非太子,他的女儿怎么会是郡主呢?”
“我又不是朝廷中人,我哪儿知道?”其实凌岁寒对此亦颇为好奇,“要不你问问尹若游,或许她会清楚。”
第76章凌霄宝剑侠士风,诽语谗言小人心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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