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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试探失败,谢缘觉又看了凌岁寒一会儿,才转过身,走向尹若游身边,询问这位“永宁郡主”究竟是何来历。
“你问谢丽徽?”
“谢丽徽?”其实谢缘觉的堂姐妹太多,她幼时又几乎不出睿王府,只有偶尔在她身体能坚持得住的情况之下参加过几次宴会,在宴上与别的宗室贵女有过几面之缘而已,她之所以对谢丽徽的印象深刻,还是因为她的这位堂妹与符离的关系不甚友好,符离曾在她面前说了许多关于谢丽徽的坏话,她依稀记得她的这位堂妹小字阿鹦,原本的封号似乎是什么宝阳县主?
“她什么时候成了郡主?”
尹若游道:“你怎么知道她从前不是郡主?”
谢缘觉道:“崇制,天子之女为公主,太子之女为郡主,亲王之女为县主。润王如今还不是太子吧?”
因此昨日听尹若游在谈话中提起“永宁郡主”这四个字,她已觉得蹊跷,但当时她更好奇尹若游的事,便未打断对方的话。
“天子一言九鼎。”尹若游笑道,“只要当今皇帝愿意,莫说亲王之女,哪怕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,他也能找到一个由头封郡主的。”
“照这么说,是圣人很宠爱谢丽徽了?”
若他只是单单宠爱谢丽徽这一个孙女也就罢了,谢缘觉怕的乃另一种可能:圣人有意册封为润王谢惟为太子,可谢惟非嫡非长,料想朝臣必定反对,圣人便暂时将此事搁置,却给予谢惟太子般的待遇,譬如册封其女为郡主。
谢缘觉只在乎名,既不爱权亦不爱利,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差别她并不在意。待圣人百年之后,该由谁来继承大统,她原本也不关心,但凌禀忠生前与润王颇为不和,倘若润王继位,他绝不可能为凌禀忠平反,符离如果还活着,就得一辈子背负着叛臣之女的罪名东躲西藏——就冲着这一点,谢缘觉也希望是自己的父亲承袭帝位。
尽管之前尹若游说过,当初凌禀忠被诬谋反下狱,睿王始终袖手旁观,不理不问,她也承认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事谨小慎微,但当了皇帝那就自然不同,到时候父亲不需要再畏惧任何人,他想要为谁平反,岂不是他一句话的事?
“看来你们也都赏够了风景,我们边走边说吧。”尹若游继续在前带路,途中低声为她们解释,“当年润王子凭母贵,在天子跟前很是受宠,然则自从吴贵妃去世,圣人对他愈发冷淡,而睿王比他年长,比如今谢崇皇室还活着的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年长,又胆小如鼠,这些年来办事都没出过岔子,在朝中素有忠孝之名,因此朝中立睿王为太子的呼声很高。本来润王还有尚知仁当他的盟友,可近年来尚知仁已不再是圣人最宠信的臣子——”
“现如今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是谁?”凌岁寒插话问道。
“文臣是御史大夫贺延德,武将是霍阳、河东、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。”尹若游对朝堂局势的了解,令凌岁寒和谢缘觉都自叹弗如,“尤其是魏恭恩,也不知他到底给当今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,他经营河北一带多年,麾下精兵无数,权势不下当年的四镇节度使凌禀忠,而圣人明明是多疑善忌的性子,却对他极为信任,毫不猜疑。因此在润王看来,倘若他与魏恭恩结盟,他有了魏恭恩的支持,会更容易登上大宝,但这也造成了他与尚知仁的分歧。”
“分歧?”谢缘觉狐疑道,“尚知仁并不希望润王与魏恭恩结盟吗?”
“这还用说吗?”凌岁寒冷哼一声道,“尚知仁当了十几年的宰相,把持朝政多年,如今天子又有了新宠臣,分走他的权力,他已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他怎么能够容忍?若他没有排除异己之意,那也就不是他了。”
尹若游微微摇首:“其实最初魏恭恩能得到圣人重用,也有尚知仁的举荐。直到后来魏恭恩势力坐大,尚知仁渐渐对魏恭恩有所防备,如你所说,确有排除异己之意。但他从前偶尔与我聊起魏恭恩此人,我听他话里的意思,他也是真的怀疑魏恭恩有谋逆叛乱之心,是以对此颇为忧虑。润王则认为他是杞人忧天,一心一意要拉拢讨好魏恭恩。”
当年凌岁寒的父亲便是被诬造反而死,因此缘故,本来凌岁寒最是厌恶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随随便便冤枉一个好人,然而听罢尹若游这番话,她并未开口反驳,还是因为八年多前,她偶遇父亲的旧部李定烽,在李定烽的府邸住了两日,对方和她谈起朝局,言语中提及魏恭恩,也是一样的忧虑重重。
她自然是完全信任李将军的判断。
尹若游继续道:“所以,当初圣人在宫宴上给润王之女谢丽徽和魏恭恩之子魏赫赐婚,润王喜不自胜,尚知仁却大为恼怒。”
颜如舜恍然道:“难怪你和谢璋说,那两个杀手乃是尚知仁派来刺杀永宁郡主的,谢璋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你。”
果然,人与人之间得先有了嫌隙,离间计才能奏效。
“你说什么?”凌岁寒闻言一怔,显然更加在意尹若游话里的另一个关键,“谢丽徽和魏恭恩的儿子已成婚了吗?”
“你们不是问我,谢丽徽身为亲王之女,为何会是郡主吗?”尹若游道,“正是在那次宫宴上,不知因何缘故圣人竟突然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,同时册封谢丽徽为‘永宁郡主’。但目前他们只是定下了亲,只待来年完婚。”
“来年……这么早?”在凌岁寒的印象里,谢丽徽的年纪似乎比舍伽还要小个两岁?饶是她和谢丽徽的关系一向不大友好,她心底也不免对她生出一点同情,“她不反对吗?”
“她怎么反对?”尹若游笑道,“这可是天子赐婚,润王更是极力赞成这桩婚事,君权与父权,她能反抗得了哪个?”
如果是自己,被随随便便指婚给一个陌生人,自己是一定要反抗到底的。凌岁寒忍不住想,而且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支持自己。
她有这个信心,是凌禀忠与崔琅真给予她的信心。
在她幼时,已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年那年,某日她跟随父母上丰山踏青,她爬树看鸟,下河抓鱼,玩得不亦乐乎,奶娘见状摇头叹气:“娘子还是这般淘气,长大以后可怎么才能嫁得出去?”她回过头,毫不犹豫地道:“我现在有阿母,有阿父,有舍伽,有这么多人陪着我,我过得很开心呢,干嘛要嫁人啊?”奶娘笑道:“娘子说的果然是孩子话,哪有女娘一辈子不嫁人的?”
她皱起眉头,转首望向父母,茫然道:“为什么不可以?阿母不是说过,只要我不做伤天害理、违背公理道义的事,别的事情只要我欢喜,就能随我心意吗?”崔琅真微笑道:“这是自然,不过你现在还小呢,说这些为时过早,或许等你长大,便能遇到你喜欢的人。倘若你当真谁都看不上,我们自然也能让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。禀忠,你说是吗?”
凌禀忠不发一言,但郑重点了点头。她满意地朝着奶娘扬了扬眉头,接着又对母亲告状:“阿母,你可别信阿父说的话。我那日和他讲,我长大以后要像他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,这件事又不违背公理道义,他却说我异想天开,根本不可能做到。”不待崔琅真言语,凌禀忠终于开口,语气颇为严肃:“这件事,本就不是我说了算。大崇律法,不曾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。纵然圣人能破例,你的性子这般火爆冲动,根本不适合从军。至于你的婚事,我确实能够做得了主,可以随你心意。”
她登时又感不悦,父亲后面说了什么她已不在意,只反驳父亲的上一句话:“我的性子怎么了?要带兵打仗,难道不该勇猛无畏吗?上月我听你和李将军在书房谈话,你们不是还说什么‘慈不掌兵’吗?明明柔懦寡断的人才不适合从军呢。哼,你就是故意打击我。”
然后,她便又与父亲争论起来。
凌禀忠还在世时,凌澄与他的相处,并非传统的父慈女孝。凌禀忠为人刚毅,治军以严厉著称,有时也会将这种严厉带到家中。从前凌岁寒对父亲的作风极为不满,直到家破人亡以后,她再回忆往事,才发现父亲严肃归严肃,但每一次真正对她大发脾气,确是因为她做了一些出格之事,那时候父亲身居高位,手握重权,身兼四镇节度使之职,他必定明白“烈火烹油,必不长久”的道理。偏偏自己察觉不到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,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恣行无忌,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行侠仗义,各种新奇的想法也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,殊不知多少人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顺着捧着自己,也难怪父亲会那般忧心。
如尹若游方才所言,从古至今,父权与君权同样具有绝对权威。
然而她可以与父亲顶嘴,可以与父亲争吵,甚至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批评父亲说话做事不对,做出许多有违“孝道”之事。在大多数人家里,似她这般行为,免不了要被狠狠责打,而凌禀忠对她发再大的火,却从来不会对她动一根手指头,最多关她两天禁闭,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。等她从禁闭房里出来,她照样敢与父亲争辩。
这些事,当时只觉寻常。可当凌岁寒渐渐长大,尤其是听到见到别人家“父亲”的种种行事,再一遍遍回想自己从前与父母相处的种种细节,她的心痛难以抑制。
假若时光能够倒流,假若父亲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边,凌岁寒发誓,她绝对不会再和父亲吵一句嘴。
偏偏时光只能在梦里倒流。
凌岁寒立刻低首垂目,忍住眼中欲落的泪,不让其余三人发现自己此刻的难过,什么话都不再说,只顾着埋头走路。
又过小半个时辰,她们终于来到目的地——尹若游所说的那座小庙——凌岁寒这才缓缓把头抬起,登时更加奇怪。
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,怎么不记得这里还有一座小庙?倘若是她离开长安的这十年间新修的神庙,又为何会破旧成这个样子?
她先一步走进庙内,只见房梁上挂着的几张蜘蛛网之中立着一座木胎泥塑像,金装彩绘,身着盔甲,手持长枪,神威赫赫,与其说是神佛像,倒不是说是将军像,遂狐疑道:“这庙里供奉的哪里的神仙?”
在场四人中,要数尹若游在长安的时间最长,是以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尹若游询问。
然而尹若游更多时候还是待在醉花楼内,对丰山并不熟悉,笑道:“谁知道?无论是哪里的神仙,总归都是一样,只知享受香火,又何曾显灵问一问人间疾苦?别管它了,帮我挖一挖彭烈的尸体吧。”
首先,她们必须确认彭烈是否还埋在此处,然后,再处理一下彭烈尸体上的伤痕。
尹若游又走出了小庙,往左走三步,再向右走五步,看了一眼自己在一株松树的树干上刻下的记号,颔首道:“就是这儿。”
谢缘觉坐在一旁大石上歇息,并不动作,其余三人则在手上运起内劲,不一会儿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,坑里果然出现一具腐败的尸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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