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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又往前走,翻过连绵的山脊,眼前忽然现出一片茫茫的草原。
展眼望去,青色的草无边无际,滚滚翻腾着向天边铺展开,天尽头依稀可见远山的轮廓,被日头一照,半面勾着金线,半面沉在青黛色中,透着股古朴苍凉。
天穹之下,四野茫茫,远处依稀可辨的牛羊星星如豆,这样的宏伟壮阔铺天盖地地卷过来,竟让人没来由地悲伤。
狄迈瞧了一阵,忽然纵声长啸,声音远远送出去,像是刘绍听惯了的大慈恩寺的晨钟,悠悠地荡开,在细草尖上翻滚,在薄纱云间摇荡,是碧绿色的湖水中落下一颗石子,于是天地之间便忽地水波萦回。
刘绍胸臆大开,也凑趣地大喊起来。
忽然间,他多想肋下生一双翅膀,摇一摇,卷起烈烈的长风,扶摇直上,纵身飞度这无边盛景,掠过远处神秘的山脊,掠过宝石般镶嵌在草地中的深蓝湖泊,掠过湛蓝的长天,掠过耀耀白日……再然后,他就不知该如何了。
他思绪一沉,咚地坠地,眼前出现了狄迈的两只明亮眼眸——
天!人如何能有这样一双眼睛!
他一时情动,一倾身就吻了上去,右手插进狄迈头发当中,五根手指叉开,将他按向自己。
紧紧贴合着的唇齿之间,两尾沸水中的鱼挣扎着纠缠着,尾鳍拍起“啧啧”的水花,翻腾着滚烫的泡沫,溅在人身上,一烧就是一滴火,一落就灼一个洞,露出后面浅粉色的软肉,在无止境的水声当中轻轻颤动。
过了好久,两个人才松开对方,好像这时才看见彼此那尘土板结的脸孔、乱草般的胡须、硬石板般的长发,不禁一齐大笑起来。
一阵风忽地吹过,漫野碧草次第折腰,像是拓上了风的脚印,让人竟然能清晰看到风的形状。这风欺近过来,绕着两人的裤脚转了个弯,又向着远处萧萧而去,掀起浓绿色的波浪,浪头重重叠叠,翻翻涌涌,眨眼间就去得远了。
狄迈牵过刘绍的手,笃定地道:“我知道该怎么走了。”
他循着风,循着草,循着天上的薄云和夜升昼落的繁密朗星,循着悠远的童年那影影绰绰的模糊记忆,淌过十一条小河,翻过二十三座高山,拨开四百七十万棵绿草,竟然当真将刘绍带到了金城脚下。
狄迈转头看了刘绍一眼,然后拉着他迈步踏进城中。
这座葛逻禄的都城远不及长安的城墙雄伟高大,只像是一座在雍国随处可见的寻常小城,可进城之后,城中市井俨然,街上人流如织,倒没有刘绍预先设想过的萧条寥落之景。
他们俩都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格,先前赶路时,其实把手牵在一起的次数屈指可数,可这会儿进了城里,狄迈反而紧紧拉着刘绍的手不松开了。
刘绍又觉奇怪,又觉好笑,有心想要调笑一番,但看狄迈紧抿着嘴,神情激动,也就不再说话,反而紧了紧他的手。
这一路上,他后悔的时候很多,可要是说最不后悔的时候,那大概就是现在了吧。
狄迈找到宫门口,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,脸色涨红,因着激动,脖颈上的青筋都隐隐绷了起来,连比带划的,却始终攥着刘绍的手没放开。
刘绍听不懂葛逻禄语,不知道狄迈在说什么,只知道他手心当中出了一层热汗,将他的手也给打湿了。
他由着狄迈攥着自己,见宫门口那人也和狄迈说了些什么,之后就转身进到门内去了,也不着急,陪狄迈耐心地等着。
过不多时,刚才那人回来,这次又带了两个人来。这两人见了狄迈,先是一愣,随后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,狄迈口中也不停,几个人此起彼伏,你唱我和。
刘绍对着听不懂的外国话,一律打成青蛙叫,又听一阵,忽然间就想起大学时旁听的一节德语课来,竟然觉着有几分相似,不过大概还是有区别的——区别只在于是德国青蛙还是蒙古青蛙。
过了一阵,蛙声渐歇,那两人领着狄迈往宫中去,狄迈把刘绍的手攥得死紧,指了指他,又说了些什么,前面那两人看了刘绍一眼,对狄迈点了点头。
刘绍猜想自己这就算进宫来了,下一步就是拜见狄迈的那个父汗,只是不知这个葛逻禄汗到底长什么样子。
他在长安时,倒是听过一些关于这位大汗的传言。
传说这人贪婪暴虐,每征服一个部落,就要屠戮得血流成河。但又有传言说他心向王化,识汉字、学汉语,延揽汉人官员,处处模仿汉家礼制威仪。
有说他身长九尺、青面獠牙的;也有说他身形矮小,瘸了条腿,平日里佝偻携杖的;最离谱的,还有人说他每顿饭都要吃生狼脑,还一吃就是九个——这就有点西游记了,倒是不必采信。
正胡思乱想间,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,沉重却不杂乱,刘绍只用耳朵便知道这是一个身材雄壮的人,一抬头,果然瞧见一堵巍巍城墙就此坐落在自己眼前。
狄迈松开刘绍的手,向前两步跪倒在地,含泪喊了一声:“阿爹!”
刘绍手上一凉,忽地想起,大汗名唤狄野,如果读得快了,听着就像在喊“爹”一般,也不知这么多年来他到底占了别人多少便宜——幸好他倒真是狄迈的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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