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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王这才抬眸瞥了他一眼。屋中的侍者纷纷退了出去,门在裴熠身后被轻轻关上。短暂的一眼后,靖王又继续低着头琢磨起棋盘来。“我在从陶家搜查出来的物证里,发现了父亲的手书。”裴熠开门见山道。他注视着靖王,却见靖王闲敲着棋子,似不以为意。裴熠把信展开,他早已见惯了靖王此般态度,但心中压抑着的质疑和不悦,还是让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:“那信是六年前,崇阳十八年的,信上说‘望尚书大人力促祭祀成,所需器物已妥当,待事成,吾将让盛京上元码头经理之权予卿’。”裴熠的目光越来越沉:“这上面说的,是不是崇阳十八年水患祭祀,越王误用太子玉革带一事?”靖王的手指抓起一把黑子,又缓缓松开,棋子在棋盒里咔嗒作响,闷如骤雨。似听着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,靖王挑眉:“嗯,听着像是,继续说。”与裴熠而言,这位自幼待他疏离的生身父亲,总能用这种漠视的语气,在不动声色间搅乱他的情绪,让他愤怒又不安。“这信笺是父亲用惯了的磁青纸,笔迹亦和父亲的无异,旁人或许不认得,我却认得。”靖王闲散落子:“说得不错,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?”裴熠心里含了团火,靖王这般的轻声细语,却似煽风点火,让他怒意沸反,他质问道:“父亲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一次话吗?”即便没有疾言厉色,但在裴熠身上,也已经是难得的忤逆了。靖王终于抬头,打量着几乎要有他高的裴熠:“本王一直听着,现在问你,你知道了,又打算如何?和本王这般对质,又是想要如何?”裴熠语塞,只能默然凝视着靖王。却见靖王冷笑一声,轻蔑无比:“你无权无势,更没有弑父的决断,根本阻我不得,因为你和你娘是一样的人,重情又心软,你下不了手伤及王妃和满儿——这在帝王家,是最无用的性子。”他将手里的棋子洒落在棋盘上,棋子飞溅,四下散落:“行走刀尖这么几年,任凭本王怎么激,你却不见半点长进,无狠心,无决断。若满儿是男子,本王是断然不会让你这克父克母的畜生回盛京,世子的位置更轮不上你。”靖王的语气神色波澜不兴,但于血缘至亲,却往往是这样的态度说出的话伤人最深,仿若是陈述一个他心里认定了,却根本无足轻重的事实。裴熠眸色黯然,全然空洞,几乎是从小形成的本能,让他用这种麻木自己的方式,来尽可能回避靖王对他的冷漠和厌恶。他沉默了许久,靖王又悠哉收拾起了棋盘:“日后这种没有下文的话,就不必到本王跟前说了,没事也少在本王跟前晃。”就在裴熠分神之际,他手中的信被靖王迅速夺过。“你做什么!”裴熠想伸手去抢,靖王却已然用烛火将信引燃。“你……”直到几乎要被火燎着,靖王才不紧不慢松手,任由那一点残片飘落,在落地之前燃烧殆尽,直至黯淡成灰。他擦了擦手:“留着这东西你想做什么?不如焚尽了好。”“……”片刻静默后,裴熠抬眸,他忽道:“外祖全都告诉我了。”靖王瞥了他一眼。“外祖都告诉我了,舅舅他们是为保李家而自尽的,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吧?”裴熠晦暗的双眼看着他。靖王手里的动作一顿,冷笑一声:“连这都告诉你了?你外祖怕是年纪大了,精神也不大行了。”裴熠恍然怔住,不知是心还是胸前陈年的伤口,都隐隐泛着疼,且这种疼似撕扯着一般,闷闷绞得他眼底发酸。良久,他干涩的喉咙才艰难出声:“……你一直都在骗我?不只是眉郡那次,从我穿上帔风开始,就一直在骗我?”靖王收拾这散乱的棋局,丝毫不查,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裴熠的情绪:“我还以为让你去鲮山那次,你就该明白此事了,原是本王高估你。”自三年前眉郡之行后,他便开始独自调查辛卯之战,再不愿替靖王做事。“你明知道真相,却一直要我四处奔波!从不告诉我每件事的目的,只告诉我这些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……其实,都是为了助父亲找明月符,是吗!”裴熠怒视着,诘问着,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。却如石沉湖底,在靖王的情绪上激不起半点水花。他的声音有些哽咽:“……这几年你让我穿着帔风隐藏身形,将我养成一个暗探,哪怕是我死了,你也一点不在意?”裴熠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些话的,可却也只得到靖王一句轻飘飘的质问:“你想说什么?”裴熠揩去眼角的那点潮湿:“我生来不祥,我的性命父亲从来无所谓,可阿娘呢?她死时腹中尚有父亲的孩子,也可以作为利用吗?”他和靖王对视着,只不过看到靖王的表情后,他大约也明白了,或许真的不重要。可他还是不甘,他问:“对父亲而言在意的究竟有什么?是不是只要有皇位,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不管不顾,都可以用来谋划!?”靖王不答,裴熠却已了然。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。“你会变成我的。”靖王冷不防道。裴熠一愣:“什么……”却见靖王依旧冷漠:“少这般审本王,你如今不懂,可早晚有一天,你都会明白。”在裴熠的不解中,靖王缓缓道:“你有本事,自从那次之后,宁可单枪匹马去南齐送命,也不肯差遣本王的暗卫,可独独戚府宴请姜浩那次,你倒是为了那戚家丫头用过一次,让本王的人替她监视宾客。”蓦地,靖王勾唇,别有深意地看着裴熠:“那丫头若是死了,你这不堪大用性子会不会有所转变?”闻言,裴熠两步上前,一掌拍在棋盘上,居高临下质问正闲坐着的靖王:“你要做什么!?”他的手指蜷起,抓着棋子发出细细的碎裂声。第一次,裴熠以威胁的口吻警告靖王:“你若是伤及她分毫,即便要我的命,我也会杀了你!”靖王却笑了,他注视着裴熠眼里的怒火,似乎觉得格外有趣,笑了一阵,他才缓缓道:“所以我说,你早晚会变成我。”虽只是这样谈笑风生地坐着,气势上却仍是压过了裴熠,让人没来由森寒。靖王的话只让裴熠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疑,瞬即,他沉色:“我到死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。”“你会。”靖王含笑的眼里似多了几分狠厉:“等你发现,你对蝼蚁草芥的仁慈与垂怜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,只能让你在血海深仇面前望而涕泣,到那时候你便会觉得,天下人的生死与登上权势之巅相比什么都不是,甚至恨当初若是能早一点让这把战火燃遍四野,也不至于如今万事不可追。”裴熠愣住。这也是裴熠第一次见他父亲对他露出愤怒和轻视以外的情绪,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甚至觉得靖王的眼里有一瞬间,闪过了分毫难以捕捉的痛苦。“我不会。”裴熠咬牙:“若真有那一日,我宁愿自我了断也不做这天下的祸患。”闻言,靖王止不住笑起来:“可笑。”靖王的笑声于裴熠而言似火上浇油,裴熠将棋子砸落在地,棋子迸裂,黑白难分。此刻的他像终于生出獠牙和利齿的稚犬,下一刻就要将不怀好意之人狠狠撕咬:“如果你敢伤戚玦分毫,我一定会要你的命!”……裴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正院,又是怎么走出靖王府的。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。在深夜空寂的街道上,他从怀中取出一物。这是一封磁青纸信笺,竟和靖王烧掉的那个一模一样。裴熠的心事忠勇侯府。戚玦散了头发,准备入睡。回盛京后,她事越多,就越不喜欢屋里有人,最近她也不让小塘和琉翠值夜了,她们得了清闲,她也好趁着夜深人静琢磨这段时间的事。小丫头们刚关门离开,戚玦还坐在铜镜前顺头发,却忽然从铜镜的倒影里看见个人影。她一激灵,回头,却见房间空无一人。她只当是自己困昏头了,便继续梳头。梳罢头发,戚玦打算就寝,可一起身,竟就看见裴熠堂而皇之坐在她窗前的矮榻上。她就知道方才不是眼花!无端被吓了一跳,戚玦问他:“深更半夜的,你故意吓我做什么?”“对不起。”裴熠嗫喏着,兴致缺缺:“有事来着。”戚玦转身去倒了两杯茶水:“说吧,怎么了?”可等她再转身,裴熠已然不在窗边,而是兀自坐到了梳妆台前,摆着腿看她。“……”这人走路怎么没动静的?大半夜的专程找她装鬼玩吗?戚玦坐到矮榻上,茶盏往案几上咔哒一搁。看她沉着脸,裴熠便也不再闹了,老老实实踱步到矮榻上坐着。戚玦倒也没真生气,把茶盏推到他面前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“挺久的了,小塘问你新衣裳的料子是要用莲青色梅花暗纹,还是月白色云纹的时候。”戚玦瞪大了眼睛:“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前了,你来了怎么不出声?你躲在哪的?”裴熠指给她看:“那个八宝橱边上,帷帐后面,还有门后和房梁上。”戚玦愣愣看着他:自己竟全无察觉?!“你今晚怎么了?如此反常,可是遇到什么事了?”“没什么事。”裴熠鞋尖若有若无磨着地,嘟嘟囔囔道:“我就是想告诉你,其实我轻功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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