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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他只是将次日要穿的衣物仔细叠好,置于床尾,平静地说:“收起你的偏见吧,张卓。”
此刻登山途中,张卓正与人聊起下月前往藤校夏校的计划——黎恪也会同行,课程早已选妥,关乎人脉与学分,皆在他缜密的规划之中。
他素来习惯聆听此类对话,今日却无端生出一丝厌倦。山雾弥漫,阳光割开一片金色的光斑,也仿佛驱赶开那些属于学校的陈词滥调。
他忽然加快脚步,将那些熟悉的讨论抛在身后,一路向前,直至看见独自走在前方的阮英。
阮英远离队伍,正持一台卡片机拍摄沿途植物与昆虫,动作极快,不知是熟稔构图或只是随心。
对于陌生的动植物,黎恪习惯记下特征,回家后查证百科、厘清科属,以求下一次精准辨认。而阮英认识世界的方式,却更直接,近乎野蛮。
黎恪悄声走近阮英,他正俯身拍摄一株羊齿植物,屏息凝神如同害怕惊动叶片。
快门声响,阮英并未查看成像,亦未回头,只如早已感知黎恪到来般开口:“我家乡也有很多这样的花花草草,过去我都没设备留下它们的样子。”他直起身,相机悬在胸前,“荣奇先生送的,他说适合拍静物。”
阮英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珍重。对远方家乡的思念与他迅速适应陌生之地,并不矛盾。
黎恪顺着问起他究竟来自哪里。
阮英脚步轻捷,仰着脸说他的家乡在南方崇山之中,那里雨水丰沛、万物生长。他认得的树比人多,识得的鸟比字早。他还不会读书就能爬到家门口的树顶,还没能拥有只能拨号的手机,就能骑自行车来往好几个村落,能仅凭气味辨别走到山中的哪个地方。
“我可以走一整天,从不需要这些。”他指指黎恪手中的登山杖,忽而跑上坡坎,拾来一根挺直树枝,“我总能找到最称手的,村里的人都羡慕我。”
就这样,黎恪不由自主随阮英走着,如被引诱步入迷雾森林。没有地图,不靠罗盘,脱离所有既定路线与配速。
仿佛只要阮英对他说:“跟我走吧,黎恪。”
——即使他或许从未真正说出口。这些话,更多只存在于黎恪往后的梦中。
直至很久以后他才明白,这叫“夏令营效应”,或更直白些,“吊桥效应”。就这么形容吧。
十六岁的夏天,他们仿佛共行于一条荆棘编织的藤索上。彼此是唯一的依凭,前方是望不穿的幽暗,脚下是白茫一片的雾。
黎恪恍惚觉得,自己正牵着一头梅花鹿前行,手掌轻抚它骄傲的脖颈。
“我不害怕,”他对它说,“我们到前面去看看。”
05
十二年后,飞机上的黎恪终于从连绵的梦境中渐渐清醒过来。回忆烧得他喉间干涩。他未及坐起身,只伸手去够水瓶,却碰落了搁在扶手上的钢笔——他睡前还在写工作笔记,笔就搁在一旁。
笔“啪”地一声跌落,从他座旁滚向过道,最终停在了阮英的脚边。
黎恪倏地坐直,正看见阮英俯身将它拾起。修长的手指握住笔身,目光无声地掠过——那一刻,黎恪几乎屏住呼吸。
他该开口吗?是否已经太迟。年岁渐长,他早已失去少年时毫不犹豫开启对话的勇气。
阮英抬眼望来。昏暗机舱中,那双萤火般的眸子依然明亮,却仿佛不愿再为他点燃。
黎恪嘴唇微张,还未出声,闻声赶来的空姐已挡在他视线之间。
笔被递还回来,触手微凉,已沾不上阮英指尖的温度。那片拒人千里的平静,像冷水骤然浇熄了黎恪心底翻涌的浪。
“——人在心跳加速、掌心沁汗、呼吸急促之时,总会误将这份悸动,归咎于眼前最鲜明的事物——譬如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人,而非真实的源头:危险,恐惧,或只是一场奔跑。”
黎恪在大学读到关于“吊桥效应”的阐释时,第一时间想起的,仍是阮英。
“吊桥效应”,它总伴随令人心醉的危险发生,也往往终结于醒悟后的幻灭。
可即使明白这一切,黎恪仍甘愿沉溺于那个关于阮英的梦里,不愿醒转。他一生遵循规则,信奉白纸黑字的逻辑,此刻却想亲手撕毁定义,就让我这样梦下去,好不好?
而阮英,显然是率先拥抱幻灭的那一个。
飞机刚落纽约,停稳刹那阮英便起身取行李——一只摄影包,一个登山袋,墨绿色衬衫裹着紧实肩线。黎恪就在他几步之后,连衣料纹路都清晰可辨。
人群陆续站起,取箱,挪动,如一道道移动的墙,反复割裂黎恪的视线。他试图跟上,却总被阻隔。
就在阮英即将没入廊桥阴影的前一瞬,他的步幅似乎有了一帧几乎不存在的停滞,肩线微微绷紧。
像一句到了嘴边,又终究咽下的话。
最终,它沉默地消融于前方冷白的光线里。
肯尼迪机场人潮涌动。显示屏上无数航班信息更迭明灭。黎恪立于大厅中央,透过巨幅玻璃,看见一架飞机正昂首跃入天际,姿态决绝,那种巨大的、无法挽回的动势。
一切都结束了。
在它其实早已结束的十二年之后。
06
黎恪在肯尼迪机场取了租车,一路驶向长岛。纽约的夏天像一片炽热的金箔,缓缓覆下。如果他没有在飞机上重逢阮英,他本可静静享受这热烈风景。
车窗降至最低,风拂过他的指隙,夕光流淌如焰,橘色在他指尖燃烧。
他想起夏令营露营那一夜,他选择和阮英一起守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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