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愤怒像是炽热的红,这些年来在她情绪的颜料盘上缺席,于是她混着黄色的恐惧与蓝色的歉疚,作出了一幅又一幅悒悒不欢的自己都厌恶的自画像。
可是愤怒不该伪装成楚楚可怜或是自怨自艾,它不用以别的更加隐晦的方式躲躲藏藏。这抖动、冒烟、吵嚷的红色明明是最原始最本能的东西。
于是乔卿第一次在电话上质问他:“为什么?”
司然说周予淮的遗产规划里设有两个慈善信托,对于捐助的项目和对象有具体的规定,其中并不包括新郡妇女儿童基金。
“这既出于他生前的个人意愿,也是针对遗产税最优化的安排。”
他的态度不冷不热,没有指责的意味,只是恰到好处地指出这是今年一月王律明确和她沟通过的细节,具体的受益非营利组织名单,她是签过字的。
“那属于我的那部分财产呢?”乔卿又问:“捐款从我这里走,总可以吧?”
司然在那头似乎轻蔑地笑了声,停顿片刻,回应:“那是当然。”
仍是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。
乔卿仿佛能看见他眼睛里对自己的轻慢——一个没有事业、没有进项、连医疗保险都绑在他身上的女人,依旧渴望富太太做慈善的优越感,像是脱光了毛的凤凰,固执地昂着秃顶的头颅,妄图施舍别人来维持自己高贵的假象。
他不会哀悯她,他只会为真凤凰一掷千金。
今年二月初,格雷姆医疗中心成立五十周年,也是副院长杜先觉的六十岁生辰。季子文在苏富比拍卖行拿下一只纪时育的走泥纹花瓶,送给她母亲做礼物。记账付款人是司然。
远处一行海鸥迎风飞起,发出刺耳的鸣叫。她抓着甲板上的围栏,眼里渐渐蓄起一层湿雾。
乔卿没再说什么,挂断电话。像是昨晚默不作声地跟在司然和季子文后边那样,她深吸一口气,再问自己,她究竟在计较什么呢?难道这名义上的夫妻,须得司然在金钱或是道义上再付出些什么,才算妥善吗?
茫然里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去转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,愣愣三秒才反应过来,戒指不见了。
乔卿仿佛从梦里醒过来,将左手伸在脸前,看着手背、手心。空空如也。
她不自主地抑住呼吸,手摸过衣裙的口袋、手包。乔卿的嘴唇微微颤抖,她忘记了深呼吸的技巧。
“丢三落四。”周予淮的声音冷下来。
去年深秋的那个早上,她用三个小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他在《子文说》采访前送她的海蓝宝项链。
一整天,她焦急得什么也做不了,没法吃饭,没法坐下,没法好好和保姆元冬说话,脑子里只旋绕着一个声音。
周予淮他又赢了。他又赢了。
他会怫然而怒,他会厉声斥责,但不是今天,不是明天,他会等到她再次犯错的那天。而她总会犯错的——或许是在他同事的迎婴派对上多喝了一支唐培里侬香槟,或许是在冷餐酒会上穿了条“不合时宜”的绸裙,或许是去攀岩时候和教练“眉来眼去”……
到那时候,周予淮会慢慢排开手上的筹码:“你总是收拾不好自己,乔卿,你把日子过得一团糟。”他会燃上一支雪茄,像是瞧着臭水沟里的脏污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厌憎道:“你知道别的女人为了过上你的生活愿意付出什么?”
他会突然俯下身来,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到他面前。“一切。”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她们付出一切。”
接着他会突然松开手,任她软绵绵地跌在地板上,落进黑暗的角落里。他会用力地抽烟,黑夜里火星忽明忽暗,呛鼻的雪茄味和着窗外冷风灌进乔卿的胸腔,一同到来的还有他的失望:“可是你不知道感恩,乔卿。你靠我的施舍活着,但是你根本不珍惜。”
于是乔卿会哭着去寻那条海蓝宝的价格,小票可能正冠冕堂皇地躺在床头柜上,可能夹在抽屉里设计师寄来的样品画册中,反正周予淮一定能让她看见。
那几个数字印证了周予淮说的每一句话。她享受这般奢侈华丽的生活,羡慕漂亮的衣衫,想要名贵首饰。她像是嘴里衔着泥的灰燕,一个劲儿扑腾着往枝头攀附。
可她总是不合时宜,总是格格不入。
她不够优裕、不够坚强、不够傲慢,不足以像这个世界期待的那样转身离去。她也不够贫瘠、不够脆弱、不够绝望,不能像男人们希望地那样被他们去爱。
然后乔卿会懊悔不已地去拉周予淮的袖子,哭泣着告诉他自己错了,没有他,她什么都不是。她嫁给他之前算什么?一个浓妆艳抹的、廉价的、不值一提的酒店服务生。
她眼里越是痛苦,嘴里越是把自己说得下贱,周予淮就越是满意。第二天,他会带回一个精致的黑丝绒盒子,里面更加耀眼的钻石闪烁着他对她重新燃起的热情,接着他们会再一次沉溺在风俗浪荡的男欢女爱里。
海浪在船底起起伏伏,乔卿跪坐在甲板上掏遍身上每一个口袋,她颤颤巍巍地回到船舱里疯狂翻寻,座椅、靠背、咖啡的杯垫她任由渡轮上的人惊诧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。
这让她记起丢失那条海蓝宝项链的早上,自己也是这般彷徨无措地在后院里东翻西倒。她光着脚踩在花坛里,被玫瑰丛里的倒刺扎破小腿。伤口不怎么疼,麻麻扎扎的,让她心烦意燥。
而保姆元冬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盯着她,正一根一根地、从容不迫地擦拭手指,手中鹅黄色的抹布像是新娘的盖头般优雅矜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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